今天最大的收获，就是和老铁一起进入了不对外开放的285窟。它是莫高窟早期石窟当中规模最大、内容最丰富、艺术水平最高的一个，同时又是莫高窟首个有明确纪年的洞窟。在各类宣传当中，它常代表敦煌出镜，堪称莫高窟的超级明星。这个洞窟被很多专家推断为西魏时期东阳王元荣的功德窟，所以在网上又被人戏称为“王者荣耀”。
我们一走进285窟，就感觉是误闯进了“万神殿”，众神的目光像是投枪一样飞来。最让我望而生畏的是西壁上列坐的印度佛教诸神，此时的他们已经成为了佛教护法神。佛龛北侧居首的是大名鼎鼎的湿婆神，他骑于青牛之上，浑身深黑，三头六臂，其中两手托着日和月，另两手拿着铃与箭，最后两手在胸前拉满弓弦，一副“唯我独尊”的霸气模样。湿婆神的身下是留着童子式发髻的鸠摩罗天，他乘孔雀而来，身有四臂，手中拿着武器、公 鸡和葡萄。鸠摩罗天身旁则是更加恐怖的毗那夜迦，他象头人身，一手持钵，一手握着自己的象鼻。而南侧的众神，则以毗湿奴为尊，他共有三头八臂，主头为白色，另外两颗头颅一绿一黑，神情各异；两只绿手高擎日月，两只黑手持莲花及转轮，脸上满是“舍我其谁”的神情。毗湿奴之下则紧跟着帝释天和梵天王，均是不怒而威的样子。
当我在诸位护法大神的震慑之下噤若寒蝉时，突然感觉窟顶雷电大作，满壁风动。抬头一看，有雷神擂响连鼓，电神发出闪电，雨神计蒙口吐白练，风神飞廉御风弄云。在这风起云涌之中，伏羲和女娲出现在了窟顶东方，他们都是半人半兽模样，伏羲一手持矩，身佩日轮，女娲一手持规，身饰月轮；飞天供养着摩尼宝珠出现在窟顶南方，周围围绕着力士乌获、千秋鸟、持幡飞仙、乘鸾仙女，以及十三头的天皇、十一头的地皇和九头的人皇。一时间窟顶中原众神云集，各显神通。我看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心中忐忑：是不是我的不请自来，打扰了他们的清修，引发了众神之怒？
这边好不容易等到众神收了神通，洞窟南壁又突然传来了金戈铁马之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五百名强盗正与大队官兵作战。官兵们高头大马，全身披甲，武器精良；而强盗们手持大刀盾牌，且战且退，也不失强悍。但强盗终究敌不过正规骑兵，一场恶战之后，五百强盗束手就擒。
随后，强盗们被押送到了皇宫，国王高坐大殿之上，手持麈尾，意态悠闲，但却毫不留情地判处五百强盗“挖眼”之刑。于是痛苦嚎哭之声不绝于耳，五百强盗眼眶空洞，血流满面，生不如死；之后他们被抛弃在荒野之中，自生自灭，有饿虎循着血腥味而来，他们随时 都可能葬身虎腹。五百人的哭号之声令佛陀心生怜悯，他现身于青山绿水之中，为五百强盗说法，众强盗纷纷悔悟而皈依佛门。于是，释迦牟尼便将雪山香药吹进他们的双眼，让五百人全部复明。最后强盗们改邪归正，在山林之间参禅苦修，终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至此，洞窟南壁也终于回归了宁静，慢慢凝固成了那幅著名的壁画《五百强盗成佛图》。整个画面布局紧凑，情节连贯，山水美妙，人物细腻，节奏更是张弛有度，不愧为美术史上的旷世杰作。看着这恢宏画面，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仔细回忆，终于想起在2017年故宫青绿山水的大展当中，曾经看过这幅壁画的局部，当时的展品仅仅截取了《五百强盗成佛图》中一部分美妙山水，将其作为中国青绿山水画的源头之一。由此可见这幅壁画异常珍贵，即便只是“边边角角”，却已经有“开山立派”之功了。
经历了众神之怒和群盗之战后，洞窟气氛终于舒缓了下来。这时候我的耳朵里似乎有美妙的音乐传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南壁上端的伎乐飞天拨动了琴弦。这十二身飞天头梳双髻，身姿窈窕，嘴角含笑，清秀绝伦。她们在流云之中轻快飞行，有的轻拨箜篌，有的弹奏阮咸，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手持竹笙，有的口吹排箫，有的疾击腰鼓，引导着我们向佛陀讲法之处走去。
在洞窟的东壁和北壁上，绘制有多幅《说法图》：华盖精美，天人飘逸，佛陀开讲妙法，菩萨胁侍左右，意境静谧安详，与刚才的众神齐聚的喧嚣有云泥之别。但我突然发现此处所有的佛陀和菩萨一改之前我所熟悉的北朝沉雄凝重之风，个个身材修长、细眼薄唇、面容清秀、通脱潇洒，完全是一派江南士人的“秀骨清像”。尤其是众位菩萨 的衣着，完全就是南朝江南最为流行的“飞霰垂髾服”，它底部有裾，形成了层层相叠、上宽下窄、呈刀圭形的尖角；而围裳中又有www.230890.COM数条飘带伸出，走起路来，极有凌波微步、飘逸出尘之感。
看来在285窟开凿的时候，北魏太和年间启动的汉化政策已经改变了社会审美，衣冠南渡之后与当地文化结合而形成的全新“江南风格”，其影响力已经横扫中原、深入敦煌了。
终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神秘的285窟，开始“巡视诸窟”。今天似乎跟神秘有缘，随后多个洞窟当中都见到了“密宗”的主题壁画。密宗是印度佛教的一个宗派，据说其“密法”早在三国时期就传入中国，而在唐玄宗开元年间，印度高僧善无畏、金刚智、不空来华，译经弘法，逐渐确立了“密宗”这一佛教宗派，也被称为“汉密”。而与此相对，从印度传入藏地的密宗则被称为“藏密”，莫高窟大名鼎鼎的465窟就是唯一的藏密洞窟。
在初唐334窟当中，我看到了莫高窟最早的“汉密”菩萨画像，密宗六观音之一的“十一面观音”。所谓六观音，就是六种名称不同、形象各异，分别度化“六道众生”的观音菩萨。334窟中的十一面观音在莲花之上结跏跌坐，十一张面孔呈宝塔式排列，表情各异，似乎是展示观音在救助世间诸难时，正施展着不同的法力。
而在盛唐开凿的384窟当中，我又遇见了密宗六观音中的另外两位－不空绢索观音和如意轮观音。南壁上的不空绢索观音身有六臂：上两臂分持钺斧和宝瓶；中两臂分别施无畏印和持莲花；下两臂则拿着绢索和水瓶。他将用慈悲的绢索救助众生。而北壁的如意轮观 音同样为一面六臂，其中有两手分别持有如意宝珠和宝轮，因此得名。两幅壁画均描摹细腻，配色典雅，极为精美。
往常看窟，除了欣赏艺术之美，更多的是看见古老的生活场景，感受历史的风云变幻，但今天在285窟和这些密教题材的壁画当中，我又遇见了莫高窟最神秘莫测的一面。
晚饭之后，意犹未尽，继续上网寻找专家学者们对285窟的各种解读。不想却发现了除“秀骨清像”之外，285窟与江南的另一种联系。原来它还曾跟一位江南才子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如果没有了这个人或明或暗的保护，或许今天的285窟就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洞穴了－他就是苏州人陈万里。
我跟这个名字也有一些奇妙缘分。因为酷爱摄影，我很早就知道了陈万里，他是中国最早的摄影发烧友之一。1923年，他在北京大学发起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摄影社团“光社”。而在此之前，他曾跟随苏州同乡顾颉刚一起到访过我今天生活的甪直古镇，为镇上保圣寺中的国宝塑壁罗汉留下了许多珍贵照片，并跟顾颉刚一道掀起了民国最为人称道的一次文物保护运动。
陈万里与285窟的故事发生在1925年。曾在莫高窟无耻盗走壁画和塑像的美国人华尔纳卷土重来。这一次他将目标锁定在无与伦比的285窟，企图以学术研究为名，将整窟绝美壁画全部揭走。为了这个阴险计划，他再度以哈佛大学名义率领考察队来华，并力邀北京大学相关人士同行，希望借此减小阻力，实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当时的北京大学并不知道华尔纳在敦煌的所作所为，他们同意合作，但也慎重地派出了陈万里同行。在随同考察队前往敦煌的过程中，陈万里获知了他们妄图盗走285窟全部壁画的无耻计划，便不断通过与各处地方政府和机构的沟通，提醒敦煌当地注意提防，终于让华尔纳的计划完全破产。而285窟也因此逃过了这次“谋杀”。
虽然此行陈万里在莫高窟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他还是排除万难，发挥摄影才能，为莫高窟留下了弥足珍贵的17张影像，其中就包括285窟。他也因此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拍摄敦煌莫高窟的中国人。
看完这段285窟往事，我不禁掩卷感叹：这就是江南与敦煌的不 解之缘吧。即便千山万水，即使素昧平生，还是会有江南人挺身而出，西入大漠，去护佑那些光华夺目却又遍体鳞伤的敦煌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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